——他再也不用象小时候那样,跟在我后面,拉住自行车后座,羞怯地喊一声:姐,小心,前面有车
毕业后,我们俩“失散”了,他向东,我向南。即便在一起的时间,也总是争吵。他笑我妄自尊大,我笑他鼠目寸光。
妈总是在电话的末尾抢了快进,“给他打电话没?”听到这句话有点头疼,我懒得掐指头算,与他上一次通话是多久之前,我记不住,因为都是他打给我。
男朋友昨晚和朋友喝酒到深夜,我在电话这头开始河东狮吼,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扯着喝高的嗓子,“文嫂啊,别担心,文兄一会就回。”我不停止叨扰,他不敢随意挂电话,我是善意的发飙,他没理由挂断。
第二天还没睡醒,我去了电话追问昨夜厮混到几点,他迷糊,梦呓,“两点”,我满腹“健康、积极,正形象、正能量”的牢骚伺候。他来了句“你管你弟也这么严吗?”
我只知道他在上海的合资企业做实验员,有女朋友未带回来给我审批,和别人租一间二居室每月花掉他四分之一的工资,他向我畅想回长安创业的理想以及90平米二居室的梦想。我知道他左唇边有猫抓过的两条抓痕,他的脚曾经臭到被妈妈“体罚”禁止进卧室,只好坐在院子的小板凳,在醋盆里泡了一个小时。最关键是,我不怎么想他,一拿起电话就吵。
与其说我管他严,不如说我懒得管他。
去年,我接了一份编辑书稿的活儿,我在文字这档口上没损过名誉,自信心足极了,现在的受累是为了当初“牛逼的狂妄”。我早出晚归,走路十五分钟回学校吃个饭,在床上吮吸十五分钟的被窝香,被那个“牛逼的狂妄”戳中愤怒不甘的神经,一股脑爬起来钻进比下雪天更冷的南方冷雨中。累、忙,节约和男友的甜蜜对话并忘记给爸妈打电话。
我窝在单位的电脑前与一个个字魔争斗,他的电话突然而至。我挣扎了一秒钟,有点厌恶他这个电话来得不合时宜,接起电话后,我听到他在那头“喂喂”叫着,急乎乎寻找我的回音。
“唉,听着呢”,我走出办公室,在楼道里用许久不说的夹生方言应了他一声。“姐,你在哪?”“办公室外面,说吧。”
“最近还好吧!”奇怪,接他的电话我从不主动当话痨,我在等他这句千篇一律的开头,都是他急急地问,我被惯着等这句一成不变的回答,“挺好的”。
“姐,你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你忘了答应爸的事情,忘了亲人了。”
他越长大越孝顺听话,我越长大越像泼出去收不回来的水。从小笼罩在我头上的光环刺得同学们嫉妒,老师们欢喜。他上初一,个头矮小,骑自行车脚够不着脚踏板。每天傍晚下自习,他站在一楼初三班的走廊等我放学载他回家。他站在那里,瘦极了,小树苗一般,嫩而细。他背上的书包压得他有点弓背,他从不靠近我的教室,一个人倚靠在走廊的墙根,埋头玩弄他眼里的好奇事物:蚂蚁、树枝、溜溜球。一节课后,我放学了,他也不张望,继续埋着头,等我出来。但是我有“重任”在身,每每下课,要么有同学们的作业本要发,要么老师会问我班里的纪律情况,尔后我会把当天的出勤率、请假条和不守纪律同学的名单交上去。做完这一切,我才能真正放学。他便在那里等,像经历了一场暴雨袭击,有点东倒西歪。但他并不寂寞,他有自己的玩伴:弹球,扑克牌或者遐想。我走过去,拍一拍他的肩膀,他抬头,我说“完了,回家吧!”他跟在我后面,跟我到自行车棚,看着我开锁,捏着自行车尾巴,轻轻一跃,便蹦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一路上,我给他讲各种我在执行“班长任务”时所发现的好事劣事种种,他只管听不管回应。到了拐弯处,他总是不等我催他,自动跳下车,跟在我后面,小心翼翼地过马路。
他说“你忘了爸的事情,忘了亲人。”这突然的一声“教训”让我极不舒服。我不高兴地问他我忘了什么事情,他说“你自己想,你答应过爸什么事情。”这一反问倒将我死死置于被动之位了,他是来替爸兴师问罪的。我有点怒了,毕竟我是他姐姐,他应尊重我在先。“不知道,想说什么就快点说,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他在那边连连几声叹,“姐,你忘了爸一直想要的口琴了。”
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没考上大学,乡党叫他去陕北采煤,他不去,他觉得把一个长着雪白脸的文艺青年给埋进乌漆的煤里,每天对着黑漆的煤,就算一铲子下去挖出来一把钞票能怎样,他还没过完吹口琴的青春呢。
那时爸会两种东西:一种是埙,一种是口琴。爸的这个特长招来了很多倾慕而至的姑娘。那时家里的成分不好,虽然爸人长得帅又会乐器,还很招女孩子喜欢,但说到谈婚论嫁,还是为数不多的姑娘愿意下嫁。后来爸与一个同样成分不好的女孩谈恋爱,闹到了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的地步。女孩家被瓜分净了,太穷了,要很多财礼,爸拿不出来。爸去陕北采煤,一年后,他带着财礼钱回来,女孩被父亲自作主张许了他人。爸一气之下与别的女孩订婚,婚期将至,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糊涂会贻害终生,他退了婚,将自己外出一年挖煤挣的钱作为给女方的赔偿。女方气消不过,毁了爸当初吸引人的玩意:口琴。后来爸遇见妈,没有用任何吸引人的玩意,爸觉得妈大方、朴实、个性耿直,不花哨。爸和妈便结婚了。
那只“上海牌”口琴成为爸几十年来的心病。我从来没见过家里有口琴,当然也不知道爸会吹口琴,直到从海上远行归来的表哥带回一只锃光的口琴和一本歌谱,爸那混沌了三十年的文艺眼终于雪亮了起来,爸拿起表哥的口琴,往口琴哈一口气,用袖口认真地擦了擦,不用乐谱吹了起来。吹完,爸说还是“上海牌”口琴好。于是,我听爸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我答应爸要在网上给他买一把“上海牌”口琴,然而我为了追自己的远方梦,将爸那个小小的遥远的梦,给遗忘了。“姐,看你那么忙,还是我来替你尽孝吧!”他无奈地说到,“早知道你会这样,家里人的事情都及不上你奋斗重要。”
我真是被他给气坏了,“不需要,你现在本事大了,比我会赚钱,会说话,我自己会给爸买的。”
扣上电话,心里一惊一颤,呼吸此起彼伏。我呆坐在电脑前,回想着这几年来我在外地读书弟弟在外地工作,我们都没在父母身边。爸的生日他从不会忘,头年工作他寄回去两台腰背按摩仪,第二年他寄回去一套茶具。每年春节、中秋他回家两趟,带回去腊肠、干果和上海的新奇小吃。回了家他带爸妈逛街,他给爸买了牛皮鞋、保暖衣,给妈买了金耳环、羽绒衣。他带爸妈下馆子,去水果市场买回来一大兜各色水果,妈让他买两斤黄豆他称回来五斤黄豆外加一袋米。他晚上和爸妈挤在一起睡觉拉家常说心事,专心听妈说家长里短。他会跟爸妈说:我真想你们。
我呢,我这两三年为爸妈做了什么。我每年都不记得爸的生日,却每每在妈的提醒之后找到手机不能设置农历生日提醒的借口,我没给家里买过什么东西,偶尔外出采访拿回去一点土特产也是挑轻便的往回拿,份量重了以女孩拿太多不方便为由,转而将东西赠人或者扔掉。我老是忘记给家里打电话,偶尔爸打来的电话赶上我正在采访,我总是急急地说两句挂断。我在网上给妈买的衣服和靴子,因为自己的粗心,选错了衣服的码数和鞋子的皮质。从小因为成绩令父母骄傲的我,长大后,竟连那份怎么也不能遗失的孝心,被昂扬的自我奋斗给击退了。
当天,我没有加班,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给爸买口琴。网上有此品牌的口琴当却没有现货,我只好给商家留言,期盼早点到货赶在春节回家将口琴带回家给爸。
春节回家,我带了爸爸期盼已久的口琴,爸高兴极了。过几天,他也回来了。他照例带了妈早已预定的腊肠。他把一个盒子递给我,“姐,你的东西”。我的东西,难道他给我买礼物了。我接过盒子,拆开包装,是一套粉色领口绣花的保暖衣。颜色太令我喜欢了,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粉色?”他回答:“你的墙壁刷成粉色,蚊帐要粉色的,还买花痴的粉色头箍,谁会看不出你喜欢粉色啊。”他这样说,倒真让我感动了,其实男朋友从未为我买过衣物,他未必知道我喜欢粉色。“老姐,还有一双鞋,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的,但是看你平时挺爱装90后,给你买了双花哨的平底皮鞋。”他从包里变魔术般变出了一双桔色的碎花皮鞋,我欣喜若狂。一时间,我竟语噎,我们从小在同一屋檐长大,自高中起就不在同一所学校,他不怎么过问我在学校里或荣耀或失落的事情,我也没问过他每年两套同款不同色的球衣究竟烦不烦,我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从何时开始,鼻梁上的眼镜不曾摘下了。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逃出这个欣喜尴尬的局面。“姐,你好好学嘛,要想考博,我来供你,以后你可是咱家最有文化的人。”我摇摇头,“再读就把你娶媳妇的钱花光了,你打光棍啊。”他嘴巴变甜了,比以前爱笑了,他在替此刻没有能力尽孝的我哄爸妈开心。他戴眼镜了,变白了,衣服比以前干练立挺多了,也会讲很多上海的新奇故事,他在家里为爸妈表演应聘时背诵的一口流利的日文自我介绍。他关心我,他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关注我,他想让我好,他想让我比任何人都好,他想让爱我的那个人比他多很多倍的疼我、爱我。他是我亲爱的弟弟,他却像哥哥一样保护我、支撑我、关爱我,像弟弟一样听我话,任我欺负,任我撒气。只是,他再也不用象小时候那样,跟在我后面,拉住自行车后座,羞怯地喊一声:姐,小心,前面有车。
这是多长的岁月,柔韧了你我,将那声“姐”悄无声息地渗进了生命的光阴里,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