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节,家乡的锣鼓声总是兴盛不辍,然那时候,最期待的还是去农村外公家看高甲戏。
高甲戏是福建泉州特有的戏曲品众,通常就是春节时在庙宇、祠堂或野台之上表演,名日酬神,实则聚集村内男女老幼,共享数日之乐,同饱眼耳口之福也。回忆童年,戏台子就搭在自家门外,开演之时,每以锣鼓聚众。站在窗边就可听见胡琴、单皮鼓、堂鼓、大锣等催场的声音,大有“万灶貔貅戈甲散,千家绮罗管弦鸣”一般承平日久之況味。这些高亢的锣鼓,就这样回旋在红砖古厝高高扬起的燕尾脊上,直至消散于深夜。
小时,搬着板凳、踩着叮当响的月光就去看戏,实则是凑热闹的。尽管台上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图的也不过是台下的小摊贩:豆腐脑、炸菜粿、水煎包、煮馄饨,小桌子一排连着一排;还有卖荧光棒、拨浪鼓、小糖人儿的……那时,外公常带我买牛肉羹去:一对老夫妇推着铁车子就来了,碗里生粉、醋和姜都放得多,另加入食盐、少许味精、小苏打、碎葱花,配合着团团而上、生香活意的热气端上桌,只见透明鲜白的浓汤上是红棕色的挤挤挨挨的牛肉,配上零星的葱绿、碧青的蒜末以及漂浮着的“细若游丝”的姜黄色,煞是好看。用调羹一下一下舀着吃,只觉汤汁稠密咸鲜,牛肉香而不腻。朗朗圆月之下,只一盏昏灯、几粒飞虫、我与外公一长一幼两道影子偕而缓归。如今,外公已去,再回想起戏台子下的牛肉羹时总竟能嗅出高草飞虫、昏灯鼓声和当时明月那遥远而鲜活的“味道”来。
后来,我们举家搬到城市,除了过年很少回到农村,此番春节回去,仍有几分情怯。
春节的这几日,一连在村南的新台子上演了两场戏,其一便是《武松杀嫂》。胡想间,戏便开演了,那老武将出场,和着节拍,昂然走七步,定住,转头,面向观众,眼睛一瞪,亮相。一连串动作,真干净利落,风度逼人!接着用手一捧胸前长白胡子,周身一震,声如裂帛:“啊呀——”我意外地喜欢这响遏长空的腔调!也许是命运的残酷还末曾磨平我骨子里极原始、极狂野的那种凭将一腔热肝脏,烈作三江沸春水的情怀吧。当天的戏服也令人难忘。那青罗袍子就在武松吟唱舞将时飘开来,露出红里子,那玉色裤管里则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坐飞扬,叫人目眩。高甲戏出身草莽而特有的一股大气恢宏、生猛激昂的英雄气就这样扑面而来。这是失落已久的精神吗?我想,是那种义无反顾石破天惊、怒发冲冠的精神。
经过几场戏的洗礼,那个近乡情更怯的身影突然发现梨园是有灵性的。而这瞬间的感化便使之收获了生活的勇气、人生的点津:与家乡梨园高甲戏有关的一切,台下闹市、台前繁复的祭祀、台上流光溢彩的华服、戏文里的沸腾豪情与缠绵爱意,这些欢悦的细节,饱满的享受、热闹的追逐、情感的表达,实际上都是蓬勃蓊郁的生命热情对虛无的生存困境发出的挑战。这种反抗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因为梨园不是末发觉生命的虛无,其实,在它火炽、明朗的色彩里早已经潜伏着“必定散场”的人生暗喻。你看那水袖分明染尽了红尘,数声叹息也掩埋于衣香鬓影中,隔世经年的梦境一再搬上舞台,恨只恨满座衣冠无相忆,有多繁华就有多凋败…….也正因为如此,梨园对生命的昂扬积极,就不是肤浅盲目的鸵鸟式乐观和所谓的“正能量”,而是直面虚无后的觉醒:生命不应卑微绝望地生存,而要发现隐藏个体生命背后生生不息、不可摧毁的生存意。于是,故乡梨园就在这样的景況中品示出灵性!
而我终于明白,生命即使孤独脆弱,也依然能够子然一身地承担起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