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站在嶙峋耸立如狼牙的高楼下,看着在地上蒸腾的汽水,咧着嘴笑了。
一个月前,小凡站在土墙下往猪圈里倒泔水时,家门口来了一群城里人,他们跟小凡父亲谈着大事,小凡望着争食的猪出神。他想着一支铅笔,确切来说是村里唯一一座学校里的唯一一个老师的一句承诺。
小凡在学校里不说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但绝对是最听话的。老师在用土垒起来的讲台上唾沫飞溅,他在同样用土垒起来的“凳子”上,挺直了腰板,眼睛紧紧跟着土台上踱来踱去的身影,仿佛连老师的动作也要烙印在脑海里。每次那本五个人共用的课本传到他手里时,他总是看得最久。他爹说了,你想像赶圩时候看到那些小孩子一样,你就得读书——小凡很羡慕镇上那些他在摆摊卖红薯时看到的能够用自己的撒娇换取猪油糖的小孩。所以,他在那残破的语文课本里找寻着自己的猪油糖。
也正是如此,老师决定趁下次赶圩,买一支新的铅笔给小凡作为奖励。
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城里人是某个电视台的。台里有个节目,是将山里的孩子接到有钱人家里生活一个月,跟踪拍摄贫穷孩子的日常以达到警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富家孩子的目的。小凡喂完猪,看着那些对他微笑、抚摸他脑袋的人呆了。他不敢碰到他们比老师的粗布大衣还干净的衣摆,也在那没有乡音的普通话里变成了哑巴。他觉得那些人,有点像书本里的狼外婆。
走的那天,小凡没有拿爹做好的那20斤馍,倒是那个憨厚老实了大半辈子的汉子,拿着节目组给的2000块不知所措。他一辈子也没拿过那么多钱,他突然间有点怕了——他们给了那么多钱,小凡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还没等他把钱送回去,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在崎岖的山路上绝尘而去。小凡的一句道别,也随着车门紧紧地关上,只留下了沉默的眼睛,降落在家门口的槐树,陪着那丧妻多年的同样沉默的半百汉子,还有未曾见过的铅笔。
小凡在两千公里外的机场下了飞机,平时只能仰望的天空,已经满满地塞住了他的眼睛、心、还有胃,以至于早上吃的木薯粥在强烈的眩晕下无处可逃,疯了般从小凡的口中涌出。在陌生的车上,小凡的眼神越过泛着冷冰冰的热情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它像一只小兽游离在外的触手,渴望着,却又怕纷繁缠绕的世界如洪水猛兽一般摧毁了他十几年来赖以为生的巢。
新“父母”是对生意人,从那珠光宝气的房子就很容易看出来。节目组的人领着小凡到新“妈妈”面前,而小凡在这风韵犹存的女人面前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石阿姨”。末尾的一个“好”字,被掐断在了阿姨尖锐的笑声与节目组如释重负般的委托声中。小凡还有个“新妹妹”。阿姨工作忙,没一会就出去了,“新妹妹”带小凡到装满摄像头的房间,扔下了一句“把这当自己家吧。”像一块冰扔进了湖水,泛起涟漪,末了还不忘将三尺之寒裸露给一只从未离开过巢穴的小兽。毕竟湖水最终能将冰块融化,再重的伤也能愈合。青春美丽的背影仿佛宣誓着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只留下小凡欲言又止的错愕。
翌日,阿姨打开房门,叫醒了垫着装着为数不多衣物和小小自卑的丑陋编织袋席地而睡的小凡。其实一个晚上,他们已经在摄像头里看得清清楚楚,但节目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是么。在节目组的安排下,新“妈妈”要带小凡到最繁华的商城里购置衣物。小凡在一个个店面,一间间试衣间里穿梭,他从来没想过衣服能有那么多花样,还以为那些用粗布做的东西从来都只能遮羞保暖而已。琳琅满目的艳丽衣服如梦魇一般一次又一次地紧紧笼罩住如同傀儡被人喝来指去的小凡,将他拥抱得那么紧,以至于他千方百计掩藏于心底的那丑陋的自卑通过他呆滞的表情争先恐后地喷射在空调下冰冷的空气中,然后以摄像头为媒介,将小凡赤裸裸地解剖在全国各地的观众老爷们眼前。
归途中,小凡拥抱着曾经拥抱过他的衣服,他觉得是一场梦,然后不觉春秋地笑了。
为了让小凡更好地体验城里的生活,他被送到“妹妹”所在的学校学习。小凡想,他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可不能让人看扁,忝列门墙。而当那些新到小凡不敢用力翻页的课本送到他面前,看着那些听都没听过的科目时,他惊恐地望着摄像机,仿佛意欲屠龙的勇士见到真龙后的那种渺茫。而老师在节目组的安排下,会特意提问小凡问题,节目组喜欢那种窘迫,慌张的脸可以做成特写,以警示世人。
时间有条不紊,小凡努力让自己变成“城里人”,他能对地铁入口的流浪汉嗤之以鼻敬而远之;能在高档餐厅中挑出一丝不满然后对服务员颐指气使;能在菜市场里唾弃如他父亲一样的买菜农民;能用妹妹一样的傲娇将同桌的铅笔折断。
这天小凡因为妹妹将他的鸡腿咬了一口,在“爸爸”和“妈妈”的赔笑中愤然离席,拿着“妈妈”给的一百块,去肯德基点了三个鸡腿——如果叫石阿姨作“妈妈”,她会很高兴。如报仇般将空虚的胃填满后小凡踏着街景,手中的可乐不小心滑落。
周遭的高楼大厦张牙舞爪地俯视着他,高档汽车络绎不绝的喇叭,在这繁杂的声线中上演着灯红酒绿尔欺我诈,但这些与小凡隔如天堑。
小凡站在嶙峋耸立如狼牙的高楼下,看着在地上蒸腾的汽水,咧着嘴笑了。